他们对话了许久，众人终于听懂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听得心惊胆战，而陆逊，由始至终都只有一句话。
“他是你的妻子！是我孙仲谋的侄女！”孙权怒吼一声，表示他的怒不可遏，在场官员把头垂得更低，将领们却保持默然，而陆逊，依然不为所动。“——混账东西！”
似乎是陆逊的举动激怒了他，孙权一拍案面，站了起来，径直就要往营帐外走去。
“主公！”蓦地，陆逊朝着他的背影跪了下来，毫不在乎众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饱含各种含义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响亮，也说得坚定：“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若放虎归山，难保下次刘备不会再派关羽前来抢夺荆州，请主公允许臣出兵，击破蜀将关羽！”
孙权不语，但他背对众人的身影明显一僵，停下脚步，驻在门口，很显然他的思绪已经游走在挣扎的边缘。
“身为东吴重臣，为了东吴的未来，理应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自己的家眷和东吴的百姓比起来，孰轻孰重，再也明白不过。主公，若牺牲一人便能换来东吴百姓安逸的未来，我们何乐而不为？”陆逊态度沉稳，语气没有半分紊乱，仿佛他口中所说的只是个跟他毫无瓜葛，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孙权低声说出这么一句，似是说给陆逊听，又似是喃喃自语，垂在身侧的双拳无法抑制地紧紧抡起，微微颤抖着。“明日午时之前，我给你答复。”语毕，他不再多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武将们随孙权离去，他们临走时都不忘投给陆逊一个眼神，有不解、有困惑、有询问，却没有讽刺或鄙夷，因为他们只是随孙权出征打仗，偶尔给予意见，而陆逊不止是武将，更是吕蒙推举给孙权的军师。
没有人在孙权怒极的情况下想介入这场看似家族争议却危害到东吴未来存亡与否的争论之中，但不代表他们同意陆逊方才所言的每一句话。
要他们为东吴鞠躬尽瘁他们做得到，但若要他们如陆逊所言牺牲自己妻儿去换取一次战役的胜利，他们就没有陆逊的坚定，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更加做不到陆逊会做的事。
所以余留下来的官员们开始讨论，开始争议，开始窃窃私语，说的全是陆逊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
面对众人的指责，陆逊默默无言地从地上站起，这时却有人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你这混蛋！”
“放手。”揪住他的人是甘宁，陆逊眼神淡淡在他脸上扫视了一下，随即马上撇开。
“那个是你娘子！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居然可以那么冷静说出那么冷血的话说要牺牲掉她？你到底有没有人性？！”甘宁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更加暴怒的吼叫，似乎也在为刚才被他们讨论的孙绫抱不平。
“我说放手。”陆逊眼神再度瞟向他，只是这次从淡然换成了冰冷，有着很深的警告意味。
以他之能，未必打不过甘宁，只是他不愿意跟他动手。
“你不是人！”
陆逊不以为然的冷漠态度不但激怒了孙权，更加激怒了甘宁，他的拳头愤怒地朝陆逊挥来，却在中途被人拦截，被一人的掌心所包裹，然后握住，一寸一寸地挪开，直至确定他再也无法伤到陆逊，才连拳带人地把他从陆逊身边扯开。
“你们都稍停一会！”凌统高声喝止，介入他们之间，顿时断绝他们互瞪的举动。
“停个屁！大爷我老早就看他那张脸不爽想要揍他一顿！”
“你有完没完？！”凌统几乎用是吼的，随即转向陆逊：“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逊脸上由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任何一丝在乎或不在乎的神情，连语句都是淡然得没有半分感情起伏。
“东吴与她之间，我选东吴。”他说得坚定，也说得坚持，他的决心，不会改变。
“若她最后真的被关羽斩首了呢？”他不相信他会愿意见到那种场面。
“……”陆逊似乎顿了顿，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挣扎，因为那张俊魅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更加别提会有能让人看出半点端倪的情感。良久，那是久到让甘宁想再度挥拳揍人的久，终于听见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而道出的字句：“若她死去，我陆伯言今生今世，不再娶任何一名女子，一辈子孤身一人，直至终老。”
原本被握在手中的竹简被摔落在地，只是比孙权先前摔在案上的声响要更小一些，但那片似乎带着颤意滑过并有意遮掩的火红衣袖，里头所含的愤怒绝对不会比孙权、甚至不会比他们一个人少。
他说得很小声，却足以震慑营帐内任何一人，让所有人的目光重新投注在他身上，让原本对他议论不止的官员们全部噤若寒蝉。
然而，陆逊丢下那句话以后没有再理会任何一人，他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他的话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他不认为自己还需要对任何人解释，解释出兵的理由，或是解释要牺牲孙绫的理由。
也许那样对她不公平，而她也不过是个恰好顶替了原本‘孙绫’位置的“介入者”，但她姓孙，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牺牲自己去成全东吴的所有人。
这就是他的坚持，所以冷静，因而无情。
他要出兵，他也必须出兵，因为那样才能保护她，才能挽回她。
他赌自己的一辈子，更赌她。
而这些，他们都看不见，也不会知道。
看着陆逊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凌统俯身想要捡起被摔在地上的竹简，却在目光触及它之时明显一怔。
竹简已经碎裂了，碎成一片片，只靠上头的细绳苟延残存地维持着它原本该有的形态。
果然，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陆逊为了做出那样的决定，与竹简一般，碎裂成何种程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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